《火花》2025年第1期|陈聪:让它降落
陈聪,1988年生,山西晋中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,战地记者。有报告文学、散文见于《人民日报》《求是》《新华每日电讯》等报刊,有作品被《新华文摘》转载。《心有大我 至诚报国——黄大年》《种子·钟扬》等出版作品获年度“中国好书”“中华宝石文学奖”等国家级、省部级各类奖项十余次。两篇短篇小说新近见刊《山西文学》和《火花》。
一
打算买张邮票,把来自地中海畔的圣诞祝福寄回家,可邮局早早关门,原因是当天一早,飞机开始在头顶上盘旋,侦察。写满的话在明信片里扑棱着翅膀,不停用尖嘴啄杀我的眼泪。深吸一口气,失望的腐臭味道凝成一颗子弹,正中我的眉心。食道溶解了失望,没有消化的叹息在胸口爆炸,形成大大小小的坑洞,深不可测。果然,战火连平安夜也不放过。这会儿,它或许正在做午夜的弥撒,提前为灵魂唱响无家可归的挽歌。轰炸之后,停电如约到来。居民点起蜡烛,怒火提早抵达战场,子弹还没冲出枪膛,犹如符咒尚未盖上法印。子弹破空的一刹那,注定它短暂的一生将在二十四帧或者四十八帧之后结束。不管是虚张声势,还是见血封喉,它从来没有自由,犹如秋风中未及绽放的花,死神从萎凋的花冠中腾空而起,隐入碧空。
二
如洗的天空下,干瘪的椰枣树枝在风中抽搐似地乱颤。废墟之外连着废墟,像稻田中一群缴械投降的老黄牛,无望地和我对视。三,二,一,录像提示灯亮起。我站在取景框的黄金分割线处,画面背景里,武装人员负枪跪地,默念祷词。信念的力量让现场鸦雀无声。出镜词在唇齿间跃跃欲试。酝酿了无数遍后,几个词刚蹦出来,空气中一阵爆裂声打断话头。武装人员祷告完毕,纷纷起身,枪口对准天空,用子弹宣告出征在即,空中的子弹汇成海洋。人们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,紧抓衣角的手却暴露了内心。他们看不见天空绽开的伤口,但是他们知道自己心尖上皱满了裂痕。在这里,炮弹,冷枪,炸药,瘟疫,恶疾……什么都可能给你来上致命一刀。而我们都在刀尖上行走,鸣枪声把这条路铺得凹凸不平,一眼看不到尽头。路上挤满了人,男女老少。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母亲攥着手,抬头看着子弹漫天飞舞。子弹飞到什么地方,谁也不知道。小手于是试着从大手中挣脱,食指小心翼翼地指向天空:妈妈,它们什么时候降落?
三
所有的仪式,事先都披好了大氅,有被围观的自觉。出征仪式上,武装人员朝天鸣枪,一边看向记者的镜头,看看多少镜头会对准身上的迷彩服,多少镜头会闪出炫目的强光。也有目光聚焦在我身上,打量着黑色头巾下面一张东亚人的面孔。对他们来说,东亚在冥王星那么远,一个东亚女人来到中东,征程跨过大半个太阳系,这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。很快,持续的鸣枪声打断所有凝视,枪声催着封锁地带上的人们游行,像是开启万圣节的巡礼。一张张大人脸上皱纹里埋伏着不安,孩子们手捂着耳朵,欢乐却从嘴里露出来。我从一个被肥大罩袍包裹着的妇人手中接过一颗糖果。糖果披着喜庆的红色外衣,内里却是一个悲伤的暗示。它告诉人们,妇人家里有孩子参加了对敌武装战斗,在前线牺牲,这是当地习俗。当你把镜头对准接过这颗糖果的人,他们却不好意思地背过脸,不叫你看他们的悲伤。很多人相信,她的孩子已经升上天空,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。
去前线能找到上天堂的捷径吗?恨不得钻进我镜头里的两个小姑娘笃定点头。我想到了另一个小女孩,另一双真诚的眼睛。我走不出那双盈满流光的眼睛。男孩子则为这场仪式精心准备了道具。地中海畔的淤泥黏性不弱。挖出的泥经过轮番捶打,被塑形成梦想照进现实的样子。胶泥手枪和胶泥小刀,插进天上飞来的敌人的心脏。没有人的心脏被戳破,刀锋却解剖着孩子的童年。在这里,在这个死神随时降临的封锁地带,刀锋收缴了希望投射在现实中的所有身影,乃至收缴了所有正在破土而出的绝望。因为,在这里,希望和绝望能在一瞬间完成转换。它可以是一颗手中的糖果,也可以变成一颗从天空掉落废墟的子弹。
四
第一次穿越中东后,冥王星人回到故土。2017年回国后,我敏感察觉到地铁作为现代城市触角的恐怖,只有我察觉到的恐怖。我被一个个幽深的地下通道裹挟,心甘情愿地像一件祭品一样被卷入硕大的口腔里,咀嚼,吞噬,然后被吐出,日复一日。
在中东的三年,我尽可能去到大大小小很多个战场。我原以为回国后,生活会重返正轨。但摇摇晃晃的铁皮车厢,又让我回想到巴格达街头的铁丝网,想到难民营外的隔离墙,还有加沙地下四通八达的暗道,它们一层接一层地箍在我脸上,透过皮肤一勺一勺地擓着我的神经,让我时时感受到太阳穴的震颤。过年放假,万家灯火,头顶的每一声巨响,都会把我拉回万里之遥的战地。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拍封锁地带的游行队伍,有人朝天鸣枪,我条件反射似的缩了缩身子,旁边立马有小孩子大声叫嚷:“中国女人害怕了!”“中国女人害怕了!”于是我下定决心不能做这样的“中国女人”。从那以后,爆炸声传来,我就像浑身通了电,警觉地望向窗外,调动所有感官辨认声音的方位,双手像盲人摸象一样,摸索着手边的相机。我说不清枪声和鞭炮声到底有什么差别,但回国后我总是一次次被魇在老家的鞭炮声里,它有一种不用画面就能编织噩梦的魔力。
可实际上,把我拉回刀尖上战地的,远不止是这些声音组成的梦。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,是那里被绝望收缴的人。或者是从裹尸布中高高挺起的鼻梁,或者是在弥留时深深凹陷的眼窝,或者是一只举着枪缠满血色绷带的胳膊,又或者是在绝望的难民营里怯懦对着镜头的一双眼睛。有时候,我会翻出在中东拍的照片,每当这个时候,我就意识到,把战火纷飞的场景放在新闻里是对的。因为它们只是我从战火中撕开的一个口子,只是浮出海域表面的一枝桅杆。人们只看到残酷的一撇一捺,便开始送上鲜花与蜡烛。这场景在熟悉的世界里别无居处。
五
“咱就是说”,烟雾缭绕中,有老友问我,“你去过真正的战场是吧?是电视上演的那样吗?”我捕捉到好奇的眼神中夹杂的一点戏谑。似乎我担任着把他们脑海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描成一幅工笔画的责任,而让他们品评一番,把这幅画起名为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从中东回国以后,我主动联系了老同学,我们在过年期间见缝插针地见面。我尽量不谈起自己,只听他们讲短视频里的天下奇事。我们一起吃老家的炸糕,一起聊天,一起碰杯。但我从没有觉得我真正参与到了这些对话当中。我甚至觉得,万里之外的枪炮声才能带给我无与伦比的真实,它趋近于“1+1=2”的真理。
是的,我想回到绝对真实的世界,那个希望和绝望可以在瞬间完成转换的世界。和平世界里,千回百转的生活分出千万条蒙胧分叉的小径,但在那个世界里,人们手中的刀枪,就像是宰牲节时剥开的一只鲜血淋漓的羔羊,所有的组织、器官和骨骼纤毫毕现,所有的生和死都坦诚相见。我承认,那个鲜血淋漓的世界总会让我不寒而栗,但战栗也是组成“真实”的一个零件。那是正在采访时突然被交火声包围的寒毛直竖,那是化学武器袭击现场挥之不去的刺鼻气味,那是难民营里无辜的人们默默吞咽战争罪恶的苦果。当席间谁的一句话不小心触碰到关于中东的关键词,思念就会像大风过境后驾着白色马车远道而来的云,把天空拼凑成记忆中的模样。
六
2014年的秋天,我还在思考人生的意义,换季,入冬,万里之外一片地中海畔的空旷废墟轰然暴露在手中镜头下,我的思绪抵达意义的终点。这片狭长的地带四周被铁丝网围着,网外面是高达八米的隔离墙。小鸟飞过,人攀不过。墙内是露天的监狱,狭长的囚室。小鸟的队列轻快掠过烟熏火燎的房子,没有门、没有窗的房子。面朝大街的窗口被打穿,玻璃碎在废墟里,一排空洞留在原地,整整齐齐。空洞里,黑暗像有人遮了幕布一般深不可测。一些窗口上豁着小半颗玻璃牙,奄奄一息,映得天边歪倒的云一时向左,一时向右,一时突然消失,只剩一片硝烟裹住蓝天。有时候我会分不清,到底是硝烟裹住了天,还是炮火撕开了碧空的外壳,露出了里面黑灰色的瓤肉。
一个人在废墟上呼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。一把铲子和墙块搏斗。铲了十分钟,砖块、石块和废弃日用品围成一座小土堆。他停下,把铲子往土堆里一插,抬手抬抹一把泪。他的脸霎时涂上一层灰尘的面具,看不清悲喜。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次空袭。记者、医护人员和外逃的平民,可以安心地踏上这片土地,去试图用手中的机器,撬动名为绝望的坚壁。
一个记者在土堆旁做出镜报道。他念出一个个当天死难者的名字。然而有一个名字他念不下去。不是不认识,而是太过熟悉。一个名字被念出,会让更多的名字后面是哭泣声。一颗子弹被射出,仇恨像蝇卵般繁殖,和平来不及穿上蔽体的单衣。
在跟战士聊天的时候,他们送给我几颗子弹。那神情仿佛是他们在沙滩上拣到了珍珠。他们生怕我不懂,一边比划着说,杏德,我告诉你,在子弹的底部钻个孔,系上绳子,可以当成项链戴。我说我懂了,但我戴上这条项链,我妈恐怕会陷入一辈子的绝望,女儿无法出嫁的绝望。我知道她已经偷偷拜了好多个菩萨,希望那些神灵能和她一起望眼欲穿地等待女儿结束地中海畔的漂流,回到只缺一个男朋友就圆满的家。
我坚持不收,他们坚持要送。我只得把国内带来的几枚五分一角的硬币回赠给他们。突然,墙块、土堆和豁牙的窗户颤抖起来,硬币滚落在地,跌进废墟的缝隙里,再也找不出来。四周的残垣断壁连同倒栽葱似的天线杆地动山摇,所有人趴在地上,双手抱头。我手里紧攥相机,犹豫要不要冒险拍一张照片。不到一分钟,恢复平静,照片没来得及拍,原来是地震。“感谢老天爷保佑我们!”人们欢呼起来,奔走相告。如果此刻他们手中有枪,他们的子弹也会一齐飞到天上。
七
“你为什么要回来?”荀天成问我。我们刚刚经过无数转门、铁门和铁皮屋组成的边境检查站,此刻正坐在一辆通往封锁地带的大巴士上。我们被满车的当地人挤在中间。彼此交换了一个“小心”的眼神。凡是人流密集的区域,就有发生恐怖袭击的可能,正如一个冲你比着胜利手势的友好面孔,掀开他的长袍,里面可能绑满炸弹。
“我和你说过,那一串哽咽地说出来的名字就在我脑海里,不停地绕。还有倒栽葱似的电线杆,像是一种巨型昆虫的后腿,在我面前触电似的抖动。我好像还听到了某块断墙里发出的叹息。到现在,它们还在梦里拉扯着我。”
再次回到中东,我试着联系荀天成。他说,如果我去找他,他还在原地。还在中东这个动荡的旋涡里。
我认识荀天成,是在利比亚。那时候,完全想象不出他已经在中东摸爬滚打了十来年。他的下巴上留着一圈精心修剪过的胡茬,眼睛总是看你两眼便垂了下去,相机上的快门键有反复按压的痕迹,迷彩服外面永远套着军黄色摄影背心。我没见他穿过防弹衣。
再次和领导申请到中东驻外的时候,领导有些愕然。她总是劝我,女孩子过了三十岁,要赶紧考虑婚姻大事。每天地铁通勤路的尽头,连着她注视我的难以言说的表情,仿佛她早就预见我会以一个悲惨的方式过完这一生。她还总喜欢在快下班的时候踩着那双尖头细跟高跟鞋走到我面前,突然拿给我一套资料,嘱咐我今天务必整理出来。是时候和她告别了。然而愕然之后,领导像高跟鞋尖那么逼仄的眼角上诡异地挤出不舍的泪,又追问一句:“不会是中东有你的小男友吧?”我想说句澄清的话,可嗓子突然干得像要裂出缝来,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话。
八
“我要把今天拍的照片整理出来。”每一次外出采访都考验着我的硬盘内存。很多照片是用手机拍的。在外采访时,画面映入瞳孔的一刹那,来不及掏出相机。但有几张用相机拍摄的照片,我总是拿出来自我陶醉。
其中一张是单色模式拍下的这张照片。那个时候,我认为这张照片是完美无缺的,不需要任何后期的修补或旁证。然而我错了。再拿出来看,我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的颜色。是纯黑,褐色,或者是深蓝?我无法探知她的双眸中隐藏的情感,一如无法探知她伸出的一根手指撼动了怎样的力量。那是我永远无法用自己的镜头看到的真相了。在中东记忆渐渐离我而去的岁月里,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理也渐渐下沉到战火的深渊,再也找不着了。
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的时候,黑夜里的黑色逐渐渗入我的梦境,我一遍一遍地想起那张黑白色的照片。那张照片背后的秘密,像是指甲边上的倒刺,已经深深地刺进我的肉里。我极力说服自己,重返中东,并不是因为我走不出照片里的那一双眼睛。但是一想到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,穿越时光找到那一双瞳孔的颜色,再次抵达一种意义的终点,我浑身就精神抖擞。
九
有人来中东,是为了救赎苍生,但我是为了救赎自己。那是在2014年,我刚到中东不久,第一次去封锁地带的难民营采访。难民营位于小镇代尔拜拉赫的空旷广场上。我听说很多外地难民逃难至此,这里俨然一个在仇恨与杀戮的海洋中垒出来的避风港。到了以后才发现,成为避风港的代价是无休无止的安检审查。检查室分男女两个小黑屋。通过时,所有人脱去外套和鞋,裤子拉到膝盖以上,上衣撩到胸部,人与物隔离。一杆枪、一颗子弹都带不进去。正因如此,这里享受着封锁中的平静。如果听到有人死伤的消息,大半是外出加入了武装部队。先是被天堂的梦境蛊惑,鸣枪,宣誓,然后去往前线,奔赴无可逆转的命运。
我走进难民们的家。吸引我的是一位小女孩,大概三四岁,瘦得皮包骨头,但是眼睛明亮,眉弓突出,瞳孔闪着亮光,仿佛把周遭所有光线都聚拢在里面,然后发出超自然的纯洁光泽。有一瞬间,我怀疑天使在她的脸上显灵。她刚刚到难民营,脸上写满疲惫。在她身后,是领取水和大饼的队伍。即使被呵斥,人们还是疯狂地插队、推搡。仿佛那一大缸水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缸水。小女孩妈妈的浅黄色头发从头巾中露了出来,但是她仍然坚持不懈地把自己仅有的饭盒拼命往队伍前送着,好像挣扎着冲线的短跑运动员。
终于,像烤鸭套餐里半屉卷饼那么厚的几块大饼和满满一缸水,安然无恙地被接到饭盒里。小女孩看到饭盒,抬起头问:“妈妈,我们这是到天堂了吗?”
我慢慢蹲下身,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塑料纸包装的奶糖。我确实准备了一些,用它们来接近采访对象,让他们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残酷的故事。我把奶糖递给小女孩。小女孩像是要触碰一条毒蛇那样,慢慢伸出手指,眼睛里滚烫的光灼烧着那颗糖,也灼烧着我的手。我的相机就在这个时候按下了快门。她触摸,确认,歪着头一眼妈妈,妈妈鼓励地朝她点头,她才下定极大决心似的,终于把它含在嘴里。在奶糖释放甘甜汁液的时候,她突然躲到妈妈身后,一阵嚎哭。
后来,小女孩的妈妈告诉我:“你知道吗?在交战区里,一包白砂糖标价超过一百美元。”她说,孩子长到三岁,从不知道甜的滋味。在她眼里,甜的味道就是天堂的味道。如果可以,我想让我的孩子降生在不这么痛苦的地方,可作为一个母亲,我只能做到给她抢上水和大饼。她把头巾的前檐用力往前拽了拽,又看向我说,杏德,你这么年轻,来我们这里,也吃了不少苦吧。
小女孩终于消化了短短十来分钟内的无数种情绪。此刻,她正把手指送到嘴边,试探着去舔手指上的余味。手指被她亲吻得潮湿而润白。她的哭声止住了,我的眼泪大滴大滴掉落。有一种纯粹的悲伤和铺天盖地的痛苦在眼窝里来回翻滚,然后淹没在地。
十
我和荀天成说,我想再去一趟那个难民营。他说,十年前的难民营,你确定现在还在吗?也许早成了一堆废墟。也许已经改建成检查站,要么就是新兵训练营。
我把照片找出来给他看。我说,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,还想知道她的瞳孔到底是什么颜色。当然,后半句没说出口。荀天成敷衍我,说了句“大师”,并没有接我的茬。我知道,他不会去拍这样的照片。我见过他拍的难民营里的照片,四个青年用手把自己的饭盒举起,四个饭盒在空中摆出诡异的造型,像是某种意涵深刻的后现代艺术品,背景是争抢一叠大饼的难民。还有一张照片,是一个塑料铅笔盒特写。铅笔盒静静躺在一片黑灰色废墟上,被炸开一个锯齿口,肚肚肠肠似的铅笔和橡皮从那口里漏出来,随即被染上刺目而粘稠的殷红。
荀天成热衷于描绘古斯塔夫·莫罗式的象征主义战地。他说,他从来没想去记录战争中的个体。个体在战火中的面目过于模糊。他想表现的是一种无意义,一种无秩序,一种日常的反义词。“你记录一个人的悲伤,在这个庞杂世界中的意义趋近于零。这片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悲伤。我昨天还刷到一条短视频,里面说,‘全世界为加沙心碎。’但是你知道的,没有人真正为它心碎。他们顶多点一个赞,或者斟酌着用一句话暴露出他们对国际局势的无知。刷到下一条短视频,他们放声大笑,然后把这条搞笑短视频转给朋友。”
谁会转发一条“全世界为加沙心碎”的短视频呢?我想起了每天刷着“加沙”关键词的我妈,有时候刷着刷着,睡着了,不幸进入炮火连天的迷梦。
十一
我们约定好在代尔拜拉赫碰面。
我斜挎着相机走在被巨大欲望覆盖的刀尖之路上。占领与驱逐,仇恨与复仇,鼓动与蛊惑,牺牲与献身,或许还有爱与抛弃。像千万粒流沙洒在路面,相互交织,任谁也没法分得清楚。在这条路上走着,我体内的欲望也像气球似的膨胀起来,而我不知道炸裂时刻什么时候到来。我忍住不去探究气球里面裹着怎样的气体,我忍不住问自己:你在意的,究竟是那一双眼睛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?
她应该已经长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,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。肤色、发色、瞳孔颜色,一概不知。我当时甚至没有去记她的名字。那个时候,我刚做记者不久,还不知道一个名字有多么重要。她会在哪儿?荀天成奇迹般地把他认识的几个战地摄影师介绍给我。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荀天成的能量,他的生命似乎早就和这里的枪林弹雨绑定在一起。但我没想到的是,这几位摄影师中,竟然有一个是在约旦河西岸定居的中国人。荀天成介绍说,她叫高音子。我问她,你是怎么想到在这里定居的?她问我:你为啥要重返战地呢?
我们俩一见如故。为了方便找人,我暂住在她家。她的老公是当地人,在联合国难民署的分支机构工作,工作地点就在约旦河西岸。她平时主要负责保护两个孩子的安全,可她自己却时不时要去敌军袭击过的地方拍照片。高音子是一个闲不住的人。她愿意去难民营和难民聊天,也会义务去幼儿园里帮老师带带孩子。这都是在她做家务和搞摄影的精力之外。我不知道一双瘦削的肩膀是如何承担这一切。我问她,你是不是想做战火中的特蕾莎?她说,我只是想在战火中求得属于我的宁静。我说,在国内那么宁静,干脆把全家迁回国。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撞到了我心坎上。她说:“只有在这里,你才能感受到宁静带给你的震撼,就好像你短暂地走进天堂。”
说完,高音子带我去街边买了烤肉卷饼,也就是当地人说的沙威玛。沙威玛是高音子两个儿子的最爱,他们中文名分别叫高曲奇,高布丁。她说,先吃饱喝足,再去找人。我走不出那双眼睛,走不出那种纯粹的悲痛,这话我只告诉她一个人。我知道,这里或许只有她不会笑话我。孩子的吵闹声暂时缓解了寻找的焦虑。他俩一个手里拿一瓶番茄酱,一个手里攥一瓶泰辣酱,瓶嘴开着,酱汁淋到了手背上。高音子说,反正她老公不懂中文,孩子就跟她姓。天上响起轰鸣声,是敌机的例行巡察。曲奇和布丁从车里探出头,小手指天,兴奋地喊:“空袭!空袭!”正在交钱的高音子冲车里一吼:“小心犹太人把你们抓走,以后再也没得吃!”他们马上闭嘴。恍惚中,奶糖小女孩的话回响在耳边,三个孩子像是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一个世界里的孩子只有水和大饼,一个世界里的孩子却能随时买到沙威玛。但事实上,约旦河西岸和封锁地带却同属一个国家。
十二
高音子把沙威玛吃出了法式甜品的精细感,她先淋上曲奇的番茄酱,沙威玛消灭一半,再把剩下一半淋上布丁的泰辣酱,每咬一口,细细咀嚼,然后闭着眼回味。她说,什么是宁静,一家人一起吃热乎的沙威玛,这就是宁静。但你知道,在这里,所有的宁静都藏了一个冒着火星的尾巴。宁静只是一个间奏,而不是舒缓的行板。她说这话的时候,头顶上的敌机盘旋了两圈,悠悠地走远了。第二幕肯定藏在什么地方,只是暂时还没上台。
高音子有比我强一百倍的调查能力。我跟着她在代尔拜拉赫最大的难民营附近转了两天,她认出了好些个帐篷里的面孔。大家围桌而坐,高音子掰开一卷沙威玛,几只干苦力的、挤牛奶的手拿起来分着吃。她很快打听到了这个女孩。有人说自己看着她长大。她叫梅耶,今年十四岁出头,现在在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做志愿者,负责伤患急救工作。高音子甚至要到了联系方式。打了两个电话,都没有人接听。高音子说,她晚上肯定会回家,我们晚上再打。我本来想问问能不能直接去梅耶家等着,高音子默默摇了摇头,指了指天,轻轻拍拍我的手,告诉我:亲爱的,不要冒险。
当天晚上,高音子告诉我,已经联系好,第二天午饭后可以去。第二天是周五,孩子放学早,她得在家照顾孩子。梅耶和母亲仍然住在难民营里,但这里早不如十年前那么安全。从武器流入难民营的那一天起,所有的安检都失去了意义,人道主义物资也近乎断绝,但人们还奇迹般地活着。住在难民营里,或者住宅楼里,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,无非是有组织的绝望,变成星罗棋布的小忧伤。绝望的空间一直罩在这里,仿佛死神在萎凋花朵上方的永恒凝视。
我和荀天成说,我终于要补上十年前的遗憾,这趟差马上就能圆满,你一定要陪我去。我拍了照片,采访结束,就马上回埃及记者站。我如果再不回去,站长估计都要给国内打电话让我提前离任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等着荀天成来接我,却接到他电话,听说犹太人刚抓了两个武装人员,审讯之后,发现是代尔拜拉赫难民营里出来的,准备实施爆炸袭击。荀天成说,先别靠近代尔拜拉赫,等等消息,恐怕有空袭。到了下午,爆破声不绝于耳。我站到高音子家的房顶上,看远处的天空一点点裂开灰黑色的瓤肉。宁静过后的第二幕走上台前。
我和荀天成来到难民营。梅耶的家像一条几近断流的小溪,并入废墟的汪洋大海。武装人员接到了集结出发的指令,他们准备“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”,也许世界上每个民族对复仇都有相似的冲动。有的脑袋上绑着头巾,写着某种主义的标语;有的蒙着脸穿着迷彩服,肩扛武器,上面还装配着瞄准镜。人群自发聚集在废墟上。旁边有一个直升机那么宽直径的大坑,波纹状的裂痕里,积水大概有一米深。武装人员列成四列纵队,开始跪地祷告。我和荀天成说,趁着有这个集会的画面,我想做个出镜报道,因为当时吃奶糖的小女孩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,这就是我重返中东的意义:为了见证仍然活着的真实。
十三
荀天成用手指比出三个数字。三,二,一,开始。我背出脑子里过了无数遍的出镜词。希望与绝望在这一瞬完成了意料之外的交接,枪声给绝望加冕。当枪声过于密集,空气中形成一种类似于鞭炮声的共鸣,劈啪作响,仿佛中东的枪林弹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,这一挂鞭炮放完,主持人马上登台,致以新春祝福。而我回到家里,等着我的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和亲戚们步步紧逼的催婚。
战争、和平、死亡、流血。我的嘴唇和武装人员手中的枪膛同频共振,宏大的词语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。我突然想到我和荀天成谈论过的短视频。这些宏大的词语,会成为看客眼中另一个蹩脚的笑话吗?废墟的广场上,人们越聚越多,半个城市的人都来了。鸣枪还在持续,出征仪式达到高潮。有无数根鼓槌声在耳膜边敲响。远处的隔离墙制造着回音壁的音效,整个世界只剩下枪声。明明透过人群的缝隙,几十米远的地方,还有老人在废墟边搬着小板凳晒太阳。如果跑去问他,他会说,他这一辈子看过的袭击,比整个难民营里的人都多。不是定点清除吗?你又没放冷枪绑炸弹,人家为什么要清除你之类的话。多少年来,他就这么坐在现场,喧嚣从他耳边灭了又响,响了又灭。但是在此刻,枪声没有尽头。一个小孩举着自制的胶泥枪,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过头顶,嘴里发出砰砰的拟声词。我控住自己不要缩头,太阳穴却在突突颤抖。我感受到绝望藏在太阳穴边上几毫米的位置。身后有一把镰刀勾着刀尖,轻轻一挑就能把我挑上天。
我靠着直觉说完了出镜词。收音效果很差,短时间内无法重来。荀天成无奈地放下摄像机。摄像机的重量压在他一只胳膊上,他的小臂青筋暴露。他开始冲我喊着什么,可我听不见他的声音,我的眼睛被他小臂上的青筋给黏住了。下一刻,青筋钻进我的眼睛,头尾系在两根神经元上。青色的橡皮筋被鸣枪声不断地抻长,再抻长。橡皮筋拉扯到了极限,再抻长就会断裂。现在我就处在这个千钧一发的位置。我极力睁着双眼,保持清醒,看见一群小鸟从地中海畔飞来。它们像角马过河一般,穿过这片命定的硝烟。原本整齐的队形被枪声打乱,分成一个一个的小圆圈,有几只险些撞在一起,又疾速寻路躲避。不管天上有没有天堂,但空中的路却有无数条。积雨云失了火,可以借道卷积云。但地上却只有一条路。刀尖之路。
荀天成使劲儿晃着我的身子。杏德,赶紧的,这儿太危险了!冷枪不长眼,落到谁头上就是谁的命!咱们赶紧撤吧,我带你回家。
回家?眼睛一闭,梅耶的手指伸了出来,接着是领导临别时的眼泪,还有来机场送我的妈妈,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。仿佛从我重返中东的那一刻起,我无法同时做她的女儿了。啪地一声,橡皮筋断裂开来。意识开始涣散,穷追着子弹,漂浮在天上。脑海里闪过来时问出的一句话。
“你觉得战火里有什么?”在来难民营的路上,荀天成悠闲地开着车,好像我们相约去海滩度假。结束这一次采访,他去耶路撒冷朝圣,而我将回到埃及的记者站,了却心结,开启新生。
“我觉得是仇恨,仇恨构建了这个空间。”
“那为什么梅耶会为了吃到奶糖而哭泣,为什么孩子们会鼻青脸肿地争夺一把胶泥手枪,为什么战士会送我子弹做项链?”
“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希望。你有没有想过,在梅耶尝到你给她的奶糖那一刻,她看到了奶汁般的银河,看到了遍种蔬菜瓜果的宫殿,看到了天堂里的天使弹着她没听过的旋律。她沉醉在里面,恨不得献身这甜美的旋律。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幸福。但幸福就像蜡烛,风里颤抖的蜡烛。接下来等待她的,是漫长的煎熬和带给她希望的死亡。”
我的心中一震,难道这颗奶糖就是我给她的致命一刀?那么我重返中东的意义又是什么?我试着用呼吸梳理杂乱的思绪,试着把重返中东的经历理解为命运的安排。但我知道,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,或者说咎由自取。我本以为假装向命运举起双手,试着和它和平相处,就能趁它不注意的时候,用一根细长而透明的针,把粘稠的思绪一点一点地从过往经历的容器里挑出来,转移到隔离墙外的世界。这样的话,活在思绪里的人,就能在战火烧不到的时空里安身,奔跑,无拘无束。
电话声把我从天上拽回地面。高音子说,杏德,你别等了,梅耶和其他志愿者们忙着转运伤员,今天且有的忙。你要不过几天再联系她,好不?她停了停,叹了口气说,杏德,我还是和你说了吧。今天有几位平民被炸身亡,其中一个在转运的时候已经咽了气,是梅耶的妈妈。她眼睁睁地目送她妈妈走到尽头,临走还想握一握梅耶的手。我赶紧问,梅耶现在怎么样了?高音子没再作声,沉默几秒,挂断了电话。
枪声终于停止。耳膜一阵一阵地呻吟。我一寸一寸地收着三岁梅耶留给我的阿里阿德涅之线,找到迷宫出口,然而等待我的却是脑海里不断涨潮的悲伤。在铺天盖地的悲伤里,我又看到了妈妈颤抖着身子目送我离去,一句话、一个字都没留给我。积攒了十年的记忆像气球膨胀到极点,砰地一声倾泻出来,尽数被绝望收缴。几乎同时,尖啸声劈开天空,飞机没有预警地再度来袭。天幕上裹着一匹华美的透明色布匹,一瞬间就被巨大的哧哧声扯裂。飞机翻了个跟头,两道白色烟雾在空中画两个圆圈。接着,飞机破开椰枣树的残枝,朝着难民营疾速俯冲。布匹一寸一寸地撕裂着,中间夹杂着荀天成的声音:“妈的,这下躲不开了啊。”他拉住我想跑,刚迈了一步,他的手垂了下来,我像胶泥人似的僵在原地。绝望开始收缴我的皮肉和骨骼。摄像机的画面终止录制前,我才终于看见,一块耸立的残墙外,竖着我拍过的万宝路牌广告牌:美国牛仔悠然点烟,姿势一如十年之前。